他开口道:“无论是生是死,三妹妹这样一个女孩儿流落在外,既无头脑又无一技傍身,只怕得不了好儿。我如今只当她死了,做功德也好,超荐也罢,都是尽尽心意罢了。这话不要同二婶说,只怕她受不住。”
香兰点点头,不由轻轻叹了一声。
一时二人说话闲谈。林锦楼将外面的见闻捡有趣的讲给香兰听,又道:“我有东西给你看。”说着吩咐下去,命人捧了一只匣子来,打开一瞧,只见当中一摞纸,或是往来书信,或是折起未曾装裱过的小幅字画,不一而足,香兰展开看,赫然发觉那些书信、字画竟都是她前世祖父和父亲留下的。香兰一惊,猛抬头看林锦楼。
林锦楼道:“沈公字好,当日留他几封书信是为了当字帖儿的,后来沈家出了事,家中与其往来的书信等大多付之一炬,长辈独独忘了我那里还有些,时日久了,我也扔脑后去,这些便放匣子里落灰。前几日收拾书房才得见天日了。”
只见香兰翻看书信,忽泪盈于睫,垂下眼帘,捏着那信道:“都给我罢,这也是唯一一点念想了……”
林锦楼看着她不做声,香兰抬头道:“想听我和沈家的渊源?”
林锦楼一怔,点了点头。
“我前世就是沈家的嫡长孙女,叫嘉兰的。当日我与你说过,并非只是荒诞不经取笑而已。”
“当真?”
“当真。当日祖父获罪,抄家落难,家族倾覆不过一夜之间,第二日我得信儿时,婆家也已被官兵重重围满了。后被押到大牢,我母亲、妹妹她们已在另一间牢房里了,我不敢说话呼喊,后头狱卒呼和甚厉,只好眼巴巴的回头张望,可怜我当日尚存天真,还以为总能再见亲人一面,熟料那一眼便是永别了。”
“听说沈氏母女是在教坊司自尽……你没去教坊司?”
“没有,我跟婆家一道充军发配。还记得启程那日便听说祖父他们已午门抄斩了。那一天正是愁云惨淡,我脸上的泪便没有干过,后来半途在个破败了的观音小庙里休息,我跪在观音菩萨跟前,一心一意说,谁能替我沈氏一门收尸,让先人魂归幽冥,有处可居,我来世为奴为婢,结草衔环来报。”说着看了看林锦楼,喟然长叹,“原我也不懂为何这辈子在你家当了丫鬟,后来瞧见家里的祖坟,方才恍然了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我那一世的丈夫在途中病死了,不久我也贫病交加死在路上了。”香兰犹豫片刻,终未说宋柯便是萧杭,“我似醒非醒再睁眼的时,就成了陈家的丫鬟了。有时想起前生,也觉着是不是自己长长做了场梦,只是梦里头太入戏,便认作是真的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你信我?”
“信,怎么不信,你说什么我都信。”林锦楼看着香兰,满面坚定神色。心道,难怪香兰特意祭拜沈家祖坟,沈家的旧事都如数家珍,且字体画风与沈阁老当年是一个稿子,若非蒙祖父亲自开蒙,谁能得这样真传。原他还奇怪,为何陈万全那样的夫妇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,琴棋书画、女红针线,吃穿举止,气度做派,为人处世都不同,原来根儿在这里。有些小官吏后来发迹家里有女儿,或有些宅门里丫头楞充小姐,只不过学了个拿腔作势、吃穿用度,大世家上百年的积蕴,骨风教养皆在血肉里,哪是表皮儿学像了就是了。
香兰听了林锦楼的话,勉强笑笑,一双小手塞到他的手里,仿佛便有力量倾注在身上似的:“最初还想着祖父他们若像我一样此生再来,兴许今生还能相见,后来才知有隔世之迷,况人海茫茫,人生究竟是无常,前生一起的人,今生纵遇应不识,即便相识,也不知是福是祸了。我只是抱憾罢了,终究连至亲之人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。”
林锦楼见香兰惆怅向窗外望,眉笼清愁,如芙蓉含露,他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,香兰同他将最隐秘的事倾诉出来,便是全心全意的信他,他既心疼,却又有几分释怀,展臂将她揽在怀内,半晌才道:“你是丫鬟出身的也好,是沈家小姐也好,于我来说,你就是你,是我媳妇儿,无甚分别,可你吃了这么多苦,倒让人心里难受。沈家如何没的,如今尚是个忌讳,东宫曾私下叹过,当日对沈家未免杀伐过厉。日后新君登基,必会给沈家正一正名声。”
他说完,香兰却久久没有动静,半晌他低下头看,只见她安安静静窝在他怀内,早已泪流满面。
林锦楼拿了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擦了,抱着她轻轻摇了一回,从窗向外望去,只见天色已暗,竟已是掌灯时分了,他开口道:“今儿盂兰盆节,不出去散散?外头有庙会,热闹得紧。”
香兰哑着嗓子道:“可外面人多,再挤着……”
“怎能带你去人多的地方?走罢,带你去个妙处。”
他说完命人准备应用之物,香兰正心里郁结,也实在想出去散一散心,二人皆换了外出的衣裳。香兰乘了轿子从府里角门出去,一路经过市集街道,正是热闹非凡,两行贩卖声不绝于耳,轿子一径儿抬到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上,林锦楼早已命兵将侍卫等净山开路。
香兰下了轿,林锦楼牵着她的手,二人一并沿着青石台阶往上走,没多久山腰处便有一座凉亭。灵清、灵素、雪凝早已在那里,烛台燃着数根红烛,另有纤巧宫灯悬在头顶,石凳上铺了闪缎大厚坐褥,石桌上银鎏金兽耳炉里燃着熏香驱蚊的香饼儿,青烟袅袅,另摆放时令水果,并用粉白的官窑小碟儿摆了各色蜜饯糕点,杏仁、半夏、砌香、橄榄、薄荷、肉桂、山药糕、菱粉糕、蛤蟆酥、羊乳酪、玫瑰蜜饯等不一而足。灵素见他二人来了,忙沏好热茶,茶香四溢,热气氤氲。见林锦楼挥手,三人都轻手轻脚退了下去。
“如何,这里不错罢?原我就盘算着中元节带你过来赏月来着。”
“确实是个好去处。”香兰点头。
他二人只是并肩站在那里,耳边唯有秋蛩鸣叫,只见山丘下正是喧嚣集市,灯火通明,宛若白昼,往来行人络绎不绝,而天幕低垂,夜色已浓得化不开,但见繁星稀疏闪烁,一轮冰魄挂在天际,宛如玉盘,人间天上两相辉映,竟有出世之感。这里分明在凡尘,而又遗世独立,恰一方小小的所在,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。
林锦楼伸手揽住香兰,香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。两人静悄悄的,谁都没有说话,皆沉溺于如此默契温情的亲密中。
不多时,耳边若隐若现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,林锦楼皱皱眉道:“绕过这凉亭往上有个玩月楼,有旁的达官贵人在那里赏月取乐,定是他们叫戏子过来唱的。”
香兰笑道:“唱得挺美,还是《留梦》一折呢。”
林锦楼摸了摸鼻子,嘟囔道:“好端端的,非要唱这一出。”原来《兰香居士传》在民间传唱后,有人将原先十二折戏扩写到十八折,故事添了几处,竟有香兰先前同一个小书生两情相悦,林锦楼棒打鸳鸯救了香兰的父亲,以此要挟她入府等回目,又重新谱了曲儿,改叫《兰香缘》,因唱词清丽典雅,曲子动人,竟极快传唱开来。惹得林锦楼知道后脸黑了好几天,可如今那戏已家喻户晓,竟比先前的《鸳鸯梦》还要出名。香兰忍着笑道:“改之后的也并非不是实情,大爷何必烦恼。”林锦楼只恨恨道:“让爷知道是谁胡编乱造,非得灭了他!”见香兰抿嘴忍着笑的模样,又不由悻悻的。如今这一出《留梦》便是林锦楼强命香兰入府当妾那一折。
那唱腔千回百转,仿佛诉尽她当日进府心底的不平之意,如今再入耳,往事便如潮水蜂拥而至,时光倒流她当丫鬟进入林家那一天,遭遇恶主,频受刁难,后诀别前情,救父为妾,又遭陷害,处处违心,每每到绝境,以为要过不下去,流了许多眼泪,做许多蠢事,却又能坚强起来,步步血泪,却也愈发步步坚稳,每跨一道坎儿便能成熟知事一些,最终蜕掉满身的臃肿和棱角,将粗陋骄慢之心慢慢打磨成明珠美玉,退回到最初,以最大善意,谦卑圆融看待世间。
林锦楼忽开口问道:“当初我那样对你,想想也真是混蛋。”
香兰讶异,转过头来看他,烛光下他的脸忽明忽暗,香兰道:“之前你待我不好的事我早已慢慢忘了。”她伸出手将林锦楼的大掌拿过来盖在自己腹上,看着他的双目,“日后才是长长远远的,更何况,我们还有他呢。”说着又释然洒脱一笑:“当初种种坎坷,不过因我业障未消。”
这淡淡一笑远比一笑嫣然更动人心魄,林锦楼脸色微变,有些感动,有些伤感,还有些喜悦,他直直看着香兰的双眼,仿佛要看到她魂魄里,把她刻在自己的骨血里。
他握住香兰的手说:“你来。”拉着她到凉亭外,命人呈上个托盘,指着道:“今日按风俗要到河里放莲灯的,只是这里没有河,咱们便放这个替代罢,这是祈天灯,许愿放晦气的。”那天灯以红色纸糊就,足有半人多高,极硕大,他二人双双拽住,林锦楼取出火折子,将天灯里的油纸点燃。
灯内火光闪闪,将香兰白玉一样的脸儿愈发显得星眼流波,桃腮欲晕,林锦楼几要看痴过去,片刻才回神道:“松手。”两人把手一放,那灯便飘飘悠悠飞到天上去了,林锦楼再同她点燃下一只。
他二人一并点了十个天灯,又命侍卫、丫鬟们点了四十余盏。月色如水,洒下一片银光,那天灯飞到天幕里,星星点点,明亮如金,甚为壮观。山丘下不少百姓见了,纷纷驻足伸手点指。
香兰赞叹,仰头看个不住。
林锦楼笑问道:“喜欢?”
香兰点点头。
林锦楼又拿了个白色天灯:“这灯是为亡者放的,你想同前世亲人说什么,都写在上头,人都说故去的亲人地下有灵都会瞧见的。”
香兰便拿起笔,想了一回,刷刷点点,腹内百转柔肠,落笔却也只有寥寥几句:“阴阳两隔,刻骨怀念,眼泪潸然。前世今生恐再不相见,却永不相忘。吾安好,望珍重。”后亲手将这盏灯点了,同林锦楼一并将它推上天。
香兰仰面望着那灯越飘越远,夜风起,吹得她鬓发有些散乱。
林锦楼将大氅脱下披在她肩上,揽着她一并远眺,问道:“你方才都写了甚?”
“没有什么,只说我如今很好,也盼着他们都能好好的。”
“心里舒坦些了?”
“嗯,舒坦多了。”
“那从此以后甭再抱憾了,就把这个当做同前世亲人道别罢,以前的事风也好雨也好凄惨也好,赶紧的都通通翻篇儿……日后你有我了。”林锦楼说着低下头,吻吻她的额角。
香兰只觉有些东西闷在胸口,前情旧事仿佛真的一下子变得极淡,脆得风一吹就要碎。她有满腹的话要对林锦楼倾吐,可是哽在喉头,却一句都说不出,只是怔怔的看着他。
林锦楼正色肃容,以沉稳声音开口:“我再也别无他求。”
她也别无他求。
她看着他,两人静静相对。
在这一方天地间,喧嚣热烈,满是天灯,满是唱腔,满是天籁,满是山下热闹噪杂的集市人群,红尘万千,皆是烟火之气;可全世界又如此寂照沉默,静若山峦,静若翠微,静若秋风,静若树梢上那一轮如霜的满月,万物涅槃,已入无生之境。
风起吹动香兰的衣袂裙裾,让她一瞬恍惚,全然不知梦里梦外,前世今生,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,而四面八方只有这个人在她的眼中,再塞不下旁的,她在全然已物我两忘的境界里,心中不断呼唤着爱人的名字。
(正文完)